一只苍蝇的两只内在脚
Part B:三女儿的小喜乐
1.小康营,我把你们一路踢回家去
1960年,父亲在酒泉街上
三个老乡变着戏法舔净瓷盘
回到部队,电话兵出去查线:
班长,饿得不行了,快派人来。
在小康营,清军屯垦的地方
奶奶把第九子的生日遗忘
跑土匪那年,在路上,谁也顾不上谁了。
在路上,克鲁亚克--嫖妓、摘绵花
一天1美元
匮乏的80年,大伯手按七星古剑退守菜园
二伯背井离乡上了工地,晚上在兰州
吃一口炒面+吼一声秦腔+捡回的煤渣=
人民币一毛1分
妈妈第二天只好捉虱子。
后来在军营,"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割猪草,望着靶场秋风萧瑟
龙王庙的半夜,一个女疯子
飘到我们中队们前,她唱:
学习学习再学习…
冯皓已开始提问:"可以认识的
是可以认识的……"
上山下乡,"劳动改造灵魂"
76年,空房间,画上的美女起飞在会议室
她突然揭下一层皮--杀人魔王
(希特勒、狼来了、狐狸、阿姆斯特丹的水鬼)
我们在电影院吓出一身冷汗。
90年代,此片再映
我没敢去看。
48年冬天,大伯被抓壮丁
在押送进城的路上
他打死国军连长,一逃了之。
一个团的人开进小康营
父亲正在放羊,一家人却早早逃命
有人在高坡上撂下一句:"快逃命吧!"
父亲不知所以跑进村中,再要出村,已晚了。
他敲门:"张爷,救命!"
敲门:"李婶,救命!"
马哥救命!
救命啊!
数十户人家到了最后一户
孤身的寡奶将他藏进水缸。
进香的人在路上唱着小调
送葬的孝子贤孙们从草窠里出来
四姐夫又欠了一屁股债!
二姐夫买花圈的钱应摊1/5,
买了白布、竹杆
他塞给你哭葬棒,一小截枯树枝
我们蹲着挪出院门
刘神汉口念:"咄咄怪事!"
这一脉未能入祖坟。
刘神汉捧着真人的牌位
醉倒在田头
一把火烧了冥币与纸马
来年除了小小的隆起和雨水……
甚至没有石碑,
说二伯去的那天,进了一趟城。
哼着秦腔段子就回了屋。
他把自已反锁在里面。
唱着拧开农药瓶盖。
其时正是正月,社火队绕着兴隆山
又走了一圈。
部队进城的那年,
大招兵:"×××的天,是蓝蓝的天"
父亲年龄不够。下着雨
他连夜走了十几里山路
敲了团部的门:
我一定要背井离乡……
到了后半夜
团长熬不住了:"电话兵不行
那就勤务兵吧。"
第二故乡,生命如花兑现。
有一次,炕上点着煤油灯
村里的喇叭响了
唱的是秦腔里的"黑煞"
二堡子学了一句
梆 --被二伯打了头
不好好学习,以后去
捣牛沟子!
葬礼上,三女儿哭得昏天黑地
邻居追问:是谁逼死的?
死而复活已是第二次
洗胃、洗脑--"大清洗"
活着多好,从土坯房、煤油灯
到绕满花藤的砖房
在这样的墙下,一个无知小儿喊叫着:
耳朵呀--藏在母神的粪便里!
奔跑的四肢呢?--追赶着骡马
还有电驴子、电锯子--都在去省城的路上
但是、但是、但是--
为什么日子总是磕磕巴巴的?
为什么手越大越抓不住东西
五个守灵人:
热爱黄狗、热爱大灰驴
热爱西红柿、五谷杂粮和
喘着粗气的牲畜
瞪着眼、直着喉咙叫唤
发情的歌唱也唱不完
石盘碾着石盘
油从粉碎的豆子里渗出。
老二,老二
下地的时候不要丢下锄头
秋天闲的时候不要坐在坟头。
说:出葬的人,你们且住。
你们所悲为何,
所喜为何?
如何悲事为黑白,
喜事为红彩?
如何又有黑红悲喜之事?
抬葬的人在山上就停了灵
草木仍未返青
农历初七,黄历上言:
宜于出棺、嫁葬,悲喜事。
小康营的社火队也下了高坡,
一如春天背起草垛,秋天点上草耙
闪亮的兔耳出没、田鼠打滚
饮驴的人在羊肠小路上摔下。
账户上又出了三间平房
草窠子里埋着农药与新娘
三女儿在唱过她的过去:
一唱砂锅与洋芋
放羊的鞭杆和哨子
我被爹爹打破了头
一瘸一拐上学堂
二唱领袖毛主席
走过了春天到秋天
满山刮起毛毛风
天天学习种好地
三唱他爹和他娘
千里的姻缘部队里牵
为了子女后辈福
吃苦不言个人事
四唱我自己有出息
进城来到衙门前
净水泼街十里长
清官 不叫惹尘埃
偈云:云无所住,应无所往。
批:临时抱佛脚
时间落在生命的后头
行进中忽有人挡在灵前
在他阴郁面容里
我认出母亲三十年的尘灰
阿里阿得涅手持线团
编织着内在的迷宫
我又看到一个子弹的终点
它曾注意自己的尾巴消失
鱼群在进化中失去尖刻的吻,以及
它们皮肤上略显干燥的霉点
需要在时间更改之前
迅速退化到一只蛋里--
达芬奇画过的不同形式的歌唱
每一支作为区别它人的证人
每一个证人都出示过伪证
表达过矫情,而不自知
但你一定会区分它在
临别前的欢叫
象气球突然松泄
持续后退而漫无目的。
小康营,它躺倒在干涸的河床上
流水下切有如岁月
已不能认出它当年的苦楚
而如今,它有松驰的发辫、衰老的马以及
空空的葫芦
更多的乌云被吞下
六月,泛着土腥子味,她抱紧我的腰身
干红椒的情欲滚滚而下
沿土坡向上的是她铁硬的腿
或有一刻突然的松软
陷在露天的谷场、灰草垛中
黑暗的闷火催醒八月的雷
骤然回望时
四围里是沟沟坎坎
脑瓜子上泥沙俱下。
在葵花的须发上歌唱
事物的出现附有神奇观念
在我们忙于检讨之时
公社的瓜地蒸发着彩虹
这引力在天穹弯曲
观念一度滑落
哲学未尝延伸
三女儿家的公鸡在院中啼鸣
幼犬吠月
看电影回来的路上
多少人中了迷墙的鬼计
嘿,那是谁的白亮身子
和谁的利器,喷射着磷光
难道你会驻足于一个窥探者的地位
告密者的迷狂?
深沟子大队的经济史、革命史
野史笑林
猪圈理想和牛沟子哲学
无非是对待秘密的态度
39℃
自己的高烧自己不清楚
自己的袜子自己补
自己吃饭自己挣去!
90年代了
姑姑在一根细瘦的灯芯上弯曲
炼油厂的花园冲南
先生说犯了风水大忌。
她借了3000元,入不敷出
卖了手饰、地契,迁入高楼
沉默好似噩梦的探针。最后她
锯掉暖气片
这一剂迷雾未偿抵消儿子的来信:
什么都缺,什么都没有
唯有欲望是口缸
从你目光的缝隙中溜走
越过炼油厂成排的钢铁
我在黑暗的废旧小屋找到一个姑娘
紧紧搂着
趁 老人家"还没发现的档儿
我要把自己输个精光,一跃而上
而尖叫声已响
妈妈,妈妈,警察来了
挺着更硬的枪
我该朝哪个方向跑?
跑到山里吗?山上没树,挡不住
我头上的亮光
跑到河里吗?连水都缺,没不过
散发热气的腰
他们在墙上看到我的影子了
按住它,我就乖乖回来了
我就乖乖回来了
妈妈,过去的日子阳光太多
我是你压抑手心的黑梦
你不愿承认又溺爱的自己。"
哎,小康营
哎,石头、罐子
我要把你们一路踢回家去!
象爱一个姑娘一样
踢回家去!
晦暗的青春长不过双手
倒淌的河水追不上爱情
我撒了一地的风风叶叶
拢着小火来吃喝玩乐
时光不够黑暗,来不及烧掉履历
表格里的秤砣压在她的脸上
她感到--时光老长
儿子长不过夏天
经济追不上梦想
冰柜里的小老鼠呵,快跑吧!
再晚会有白被单裹住轻骑兵
下游的汤姆象一双拳头中的一个
已经没有了力气、没有了灰烬
再大的风也忽然消失
周围充满了人肉的味儿
2.环线铁路与漂移的加入者
三女儿的监控室陷在深深的地下
灯光被黑暗裹着
每一天,地铁工人的影子投在
上升的台阶上
他们的身影被折弯
透过玻璃与镜子
阳光打在了地层之上
阳光打不穿书桌、墨水
她说:"阳光打不穿少白头。"
三点钟交班
来客盯着监控盘上的指示灯
此刻明灭的圆环被一条直线截断
象一条蛇咬着自己的尾部
桌上的花朵骤然被闪光晃中
尤如漆墨般的芬芳化作火焰
此刻从通道另一头
递过来的灯光
踩不住的灯光
永在体外的灯光
把虚弱的四肢托起
而镜中映出枞树的花:
--我虚弱阴凉的内心黑煤烧灼的炉膛里水的沸点鱼的喊叫滑落的秒针催促攫取物的私欲我交代我从邮电局偷出转换日期的橡皮戳损害了一个办公人的名誉妈妈以诚信开导我我就交出玩具交代对它一时的喜爱我很早就交代了交代了未得的早恋手淫死在冒烟的大海上的鸟毛飘飘不知哪去了社会主义房子的钢窗映亮未来水面的反光反光也是镜子的本质玻璃的本质碎裂的本质划破劳动者双手的本质因而也是超越的本质腐朽的本质交代日期日期日期怎样转换成性欲死亡七只小动物陪伴幼年的恶梦而我却折磨着化成泥土小麻雀永远不吃不喝在一个灰雨的下午就度完一生小金鱼那噘着嘴的指路人垂下无用的菜叶尾巴无形无色的小麦花和春天迷性的药招魂灯一样突然照亮地下大厅地下王国混乱的通道在一条环在线映出天空的景象这么多乘客彼此错过相向而行其实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一样的又小又重的向心力烘烤着长长的头发头发上的露头发上的霜鸡叫时突然就不亮了又一次又一次回到生活中儿来了索性作了和尚索性作一回恶吧我要和公山羊保持联络在淫邪中我一次次地寻找平衡平衡不就是两棵枯草两只水桶两粒种子影影相随这摇摆是地狱寻找的人总是傻蛋管不住双腿和双手去最高的土地上找一个可供你回念的幻像单一的街区在哪儿呀在哪儿呀我也如实交代了
喀耳刻把伙伴都变成猪了!
她的亲情不足以挽留时光要求改变的力量
她说:爱情,我的荫凉!
这阴凉揭示了黑暗永远的梦魇
二伯停在他黑暗的内心里
船只停在大海上
好象镜子中的阳光两倍地炽烈了
还有歌声、仇恨、悒郁
夏天的风 一直吹到两脚都变白
好象思乡的人两倍地伸长了
而四月五,任意一个死者挡街
父亲炒菜、挟一卷纸钱出门
--共产党员的女儿在身后说:
思念只存在于一个人的内心
无神论的小节目穿插进来:山火与轮奸
性欲是次要的,荣誉归于北约
或是《旧约》的"以眼还眼"
她的长发被拽成两面旗帜了--
我的身体有两个胃
消化水和毒药--
我的身体是印章
孕中有他人的油污--
它也是黄金的标杆
名誉的空房子--
旗帜插进……插进来……
一弯月亮升起在五点钟
游乐场的机器旋转起来
她的手心在冒汗
锈花的栏杆围拢着新的电机
七年前的木马在屁股下猛烈地晃动
怎么也停不下来
而我们再次撞入一个运动的肉体中
马的四蹄缩成铁轮
马肉如美元一样膨胀了
寻找平衡的摇摆转为兜圈子
盛大的风吹起
衣袖在风中勃起、抖动
害羞,低头,唾泣
一连串失败的举止
虚弱扩散了
春天转为阴凉的辨词
生活把季节任意地改动:
呼叫着雨、黑暗、憋在--
--嗓子眼里的--
--匿名书!
--谁的匿名书:童年!童年!
萨缪尔森说,导致摇摆的内因
是木马自身的构造
儿童只是一剂--
催肥的药
因此谈谈数学与木工
--别奢谈神性!
神的阳锋
老早已被糟践!"
在圆弧的顶端
享乐主义者努力放弃着
红老虎、角子机
出了地铁,沿街角拐一个弯
再拐一个
怎么全都是直的
全看你转向快不快
而在圆环的高天之下
是返乡姑娘被拖斗车
一路扯紧的头巾
事事冷漠的双眼
仰视着:
喀耳刻的解释是这样的:
家是没有尽头的直线
别指望回去,别指望
--把手伸进别人的裙子
色情的曲线、过多的梦话
一波波水的涟猗
而性爱是大圆、万物是大圆
是奶子、阴影和瓦斯
所有运动都是垂直的
垂直势必等分圆
世界是圆
婚媾美妙的直角滑动
永不长久
泪水突然涌动
幻灭!幻灭着……
随着黑暗递过来的灯光
递到什么样的手心?
--捏汗的手心!
--死人的手心!
而我们再次撞入一个运动的肉体中
马的四蹄缩成铁轮
马肉如美元一样膨胀了
寻找平衡的摇摆转为兜圈子
3.小话剧
瞎信使: 再写一会儿,到深夜
因我从明目中取得的火
四周沉入昏黑。
心里荡漾墨水的波涛
好象树叶掠过夜鸟的血脉
刹那成为视线中的盲点
这一封信成为所有的沉默。
车站长: 这难道不又是一种倒退?
瞎信使: 但那灰中的肥美
狂热以至昏睡不醒
气息迸发以至病体猩红
呈现原油焚烧的幻影
白铁皮箱、油桶、淅沥的弯管
性事般的追加着耕作
种树得树
种森林如春梦
一场场雨重
一重重迭加着施予--
车站长: 你--路上的人
贫穷、漫无目的之人
急着消耗、打发的是什么?
瞎信使: 沙子般粗糙的肺叶
两片被风掀动的书皮。
车站长: 因而我保护女人--作妻子、作母亲
但她们终将与死为媒
孤独的性爱多么不幸!
瞎信使: 最初她们是一张红桃
而后是梅花
只有木桌记得片刻的誓言
一笔赌注介于西天和地府之间
车站长: 而他们将钝于飞翔
翅翼被风削圆
喊叫化作水里的汽泡
而俯冲的热血凝为手刹
瞎信使: 新的情人打听前世
沉底的巨石突然重新移动
象星辰越过死亡来到
在他们之前已有那么多停止的惊叹!
安静的床榻和挥下的马刀
按待了同一张脸、兽类的特性
愚蠢或狐疑。
车站长: 思考被蒸馏
矿物从荒郊运入小学操场
美丽盐柱带卷的云
将去填满舔食的牲畜肚肠
而太阳来过了、冰块来不及化去
选择变得急迫:
这儿是哑巴
这儿是丑八怪
瞎信使: 再写一会儿
我就沉入沉沉的永夜
而这一会儿的阅读、抒写
不能提供一刻的证明
二十四节,一口气提着
车站长: 忘掉你的使命吧--
自负的人!
瞎信使: 当天空突然后退
空出大片静止的海浪
在阴暗着前进的地线
一把扯紧的头发
正透过窗格
明亮的一半--也在后退
发灰的一半--不向前
车站长: 欢乐提前支付给出卖自己的人。
瞎信使: 秘密的圆环
是兑水的空地上
拱起的新月形的释义的沙丘。
需要区分杯子与海的接口
那葡萄的狂欢
闪着星光的黑额
缩减为肉弹一样的投影--
我只拥有脚底下的荫凉
一头牲畜四足向腹部的荫凉
对漫无方向的人
岂不已是太多?
而伟大的心像
伟大的梯子,具备几何学的精确
在槐花树下,他追逐肉体
饱受戒律的羞耻心
尤如蜡巢裹紧的蜜
透明翅膀的闷热煽动
自燃的花草、含臭的香气--小心那
柔软肚腹里挺着的钢针!
车站长: 一切贫乏都不乏欢乐
电子麻将的芯片
终将短路的混乱
于是茫茫然再度起来,更甚于前。
瞎信使: 飞花!飞花!
春风迷乱着支付给
光着头、泥手泥脚的畜类
在劳作中兜圈子的蚂蚁
它们中有那沦为打字员的国王
他的旨意穿过坚固的楼群
水泥梯阶拐向岩石的内部
昏暗、湿滞的浴室
疲劳萦绕的四肢
车站长: 而些少头颅的思考
让信使们暴躁成性
大声着说出所传之口实
围观的听众突然要喊出嫉恨
--未偿的心愿!
(1999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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